日头偏西时,戚萝推着空车往回走。
车轱辘碾过青石板,“吱呀”声混着檐角铜铃的轻响,倒像支不成调的曲子。
袖袋里那包罂粟壳粉末沉甸甸的,隔着布都觉出几分阴寒。
赵老三临走时那眼,淬了毒似的,叫人心里发紧。
过张屠户家门,见他正蹲在门槛上磨剔骨刀,刀光映着日头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“姑娘这就收摊了?”他嗓门亮得像撞钟,“刚剔下的肋排,带脆骨的,回去用砂罐煨着,投把白胡椒,起锅时撒把蒜叶,香得能招街坊来拍门!”
戚萝停了脚,看那肋排肥瘦匀停,骨缝里的肉透着胭脂样的粉,便笑:“劳王大哥剁半扇,切得小些。”
她心里盘算着,今晚得做道扎实菜。
李娘子昨日送的绿豆汤甜津津的,该回些情分。
王屠户今日帮着吆喝,也该让他尝尝新手艺。
进三圣巷,见李娘子坐在院门槛上择豇豆,竹筛里摊着紫苏叶,紫得发亮,风过处,香气漫过半条巷。
“回来啦?”李娘子抬头,手里还捏着根嫩姜。
“灶上蒸了桂花米糕,热乎着呢,先垫垫。”
说着就往粗瓷碗里夹了两块,热气裹着桂花香,扑了戚萝一脸。
戚萝把车往墙根一靠,从袖袋里掏出那包东西,轻轻搁在石桌上。
日头斜斜照下来,粉末泛着些可疑的光。
“李娘子瞧瞧这个。”
李娘子凑近闻了闻,手里的豇豆“啪嗒”掉在竹篮里。
“我的天爷!”
她捏着布包就往灶膛跑,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纸包蜷成个黑团。
“作孽哟!这东西要是被巡街的瞧见,你就是有十张嘴也辩不清!哪个黑心肝的干的?”
戚萝便把赵老三抢摊、塞脏东西的事说了。
李娘子听完,拍着大腿骂:“定是孙大麻子那伙泼皮!前几年被官府打了顿板子,消停了些,这阵又冒头了?专欺生客,收那‘地盘钱’,不给就往人摊子底下塞死猫死狗,丧尽天良!”
戚萝摩挲着石桌上的米糕,低声道:“要不,我明日换个地方?码头那边人也稠,总能混口饭吃。”
“换什么换!”
李娘子把豇豆往篮里一摔,竹篮撞着石阶“咚”一声。
“你又没踩坏谁家门槛,凭啥要躲?这口气咽下去,往后他们更要骑你脖子上拉屎!听我的,老周认得巡街的刘都头,让他去提一句,官差多往桥头走两趟,量他们也不敢造次。”
戚萝轻轻摇头,把米糕往李娘子跟前推了推:“您的好意我心领了。可这是我的事,怎好劳动老周大哥?再说,我没做错什么,真要闹起来,也未必输给他。”
她想起在张家时,被苛待了也只会忍着,如今却明白,有些事退一步,不是海阔天空,是让人得寸进尺。
正说着,王屠户拎着酒葫芦晃进来,酒气混着肉香,先他一步跨进院门。
“巷口张婆说,有人给你使绊子?”
他往石凳上一坐,葫芦底磕得桌面“咚”一声。
“是不是赵老三那厮?前几年在城南菜市场,就敢往豆腐西施的摊子底下塞鸡毛,被人家汉子追着打了半条街!”
戚萝点头:“正是他。”
“这狗东西!”王屠户灌了口酒,酒沫子沾在胡子上,“明日我叫上几个伙计,扛着杀猪刀去桥头候着。他敢来,就卸他条胳膊当下酒菜!”
“王大哥说笑了。”戚萝忙拦着,“摆摊凭的是手艺,他若敢当众撒野,街坊自有公论。真要闹到官差面前,我手里干净,也不怕查。您的情分我记下了,这事,容我自己了断。”
王屠户瞅着她,见她眼里没半分怯意,反倒亮堂堂的,便咧嘴笑了,露出点黄牙。
“好!有股子倔劲!像我年轻时认识的那位卖胡饼的老嫂子!行,你先应付着,真扛不住了,喊一声,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挡挡。”
傍晚,老周回来了。
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,手里提着个工具箱,铁皮搭扣“叮当”响。
进了院,见这阵仗,也没多问,默默把箱子搁在墙角,转身进了屋。
片刻后,他拎着把柴刀出来,往戚萝院门口的墙根一靠,刀柄朝外,正对着巷口。
做完这一切,才瓮声瓮气地说:“夜里若有声响,喊一声。”
说完,转身回了屋,木门“吱呀”一声合上,倒比什么承诺都实在。
戚萝望着那把柴刀,刀身上映着最后一抹夕阳,亮得晃眼。
又看李娘子正把紫苏叶往竹筛深处拢,王屠户留在石桌上的空酒杯还沾着点酒渍,心里忽然暖烘烘的。
这汴京的日子,原也不全是赵老三那样的阴寒,更多的,是这般不言不语的热乎气。
次日天未亮,戚萝便起了。
灶间里,铁锅刚烧得温热,她揉起面来,面团在案板上“砰砰”响,揉得筋道了,裹上湿布醒着。
院里的井湃着新摘的豇豆,嫩得能掐出水,切成小丁焯水,绿得像翡翠。
肉酱用的是张屠户的五花肉,肥瘦剁成末,掺了李娘子给的陈年酱,慢火熬得油光锃亮,酱香漫过院墙,引得隔壁的黄狗“汪汪”直叫。
面条是凌晨揉的,醒足了两个时辰,擀成薄饼,用刀切成宽条,抖开时根根分明,带着股韧劲。
沸水锅里一滚就浮起,捞出来过凉水,滑爽得像缎子。
盛在粗瓷碗里,先浇一大勺肉酱,再码上豇豆丁,最后撒把葱花,看着就让人咽口水。
到了金陵桥,刚支好摊子,就见赵老三推着车来了,身后跟着两个敞着怀的汉子,胳膊上刺着青蛇,一看就不是善茬。
“小娘子,昨日给你脸了?”赵老三把车往她摊子旁一杵,几乎要撞上竹笼,“这地方,交五十文地盘钱,不然趁早滚蛋!”
戚萝没理他,只顾着往锅里添水,火苗舔着锅底,映得她侧脸红扑扑的。
“装聋作哑?”一个刺青汉子伸手就要掀竹笼,“给你脸不要脸!”
“住手。”戚萝抬眼,目光清冷冷的,“我这摊位,行老那里登了记,每日管理费一分不少。要地盘钱,找行老去要。”
“行老算个屁!”赵老三啐了口唾沫,“这金陵桥,老子说了算!”说着手一挥,两个汉子就要动手。
“谁敢动她的摊子!”
一声怒喝,王屠户带着三个伙计来了,个个扛着杀猪刀,刀刃上还沾着血,像是刚从屠宰场赶来。
赵老三的脸“唰”地白了,两个汉子也往后缩了缩。
“王……王屠户,这是我跟她的事,与你无关……”
“她是三圣巷的人,动她,就是打我王屠户的脸!”王屠户把刀往地上一剁,青石板震得发颤,“前几年你欠我的那顿打,忘了?要不要再补补?”
赵老三额上冒汗,强撑着道:“我们走!”
推着车就要溜。
“站住。”戚萝忽然开口,声音不高,却清清晰晰,“把你昨日掉在我摊子底下的东西,捡走。”
赵老三一僵,脸瞬间成了紫猪肝色。
那罂粟壳是他塞的,哪敢认?
周围的摊贩和路人早围了过来,七嘴八舌地议论:“原来是他往人家摊子底下塞脏东西!”
“怪不得昨日闻着股怪味!”
“这种人该报官!”
赵老三被说得无地自容,推着车落荒而逃,连掉在地上的糖糕都没敢捡。
“戚姑娘,没事吧?”王屠户收了刀,凑过来问,鼻尖几乎要碰到面碗。
“多谢王大哥。”戚萝笑着,往他碗里盛了一大勺肉酱面,“尝尝?”
王屠户吸溜一大口,咂着嘴道:“乖乖!这肉酱熬得透,豇豆脆生生的解腻,比我家那口子做的强十倍!”
周围的人被勾得馋虫乱窜,纷纷围上来:“给我来一碗!”
“多加肉酱!”
这日生意格外好,豇豆肉酱面刚出锅就被抢光,连汤汁都有人要去泡馒头。
有个穿绿袍的小吏吃了三碗,抹着嘴道:“这面够味!明日我还来,给我留两碗!”
收摊时,戚萝数着铜板,比昨日多了近百文,沉甸甸的压手。
她买了两斤烧春,给王屠户送去,又给李娘子和老周各端了一大碗面,肉酱堆得像座小山。
回院时,天已擦黑。刚收拾完碗筷,就听见敲门声。
开门一看,是阿呆站在门外,手里提着个竹食盒,盒盖上还沾着点露水。
“戚姑娘,我家公子让送些东西。”阿呆把食盒递过来,手指在盒把上蹭了蹭。
“公子说,听闻桥头不太平,让您多保重。这里面是些伤药,还有……公子问您明日做什么吃食?若需蜀地花椒,他让人送些来。”
戚萝掀开食盒,见里面除了伤药,还有一小包花椒,粒大饱满,红得发亮,凑鼻尖一闻,麻香带着股清冽。
正是她前日在漕船上随口提过的“蜀椒够劲”。
他怎会知道桥头的事?
又怎会记得那句闲话?
戚萝捏着那包花椒,指尖被椒粒的温热烫了一下似的。
抬头望巷口,夜色已浓,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,“笃笃笃”,三下,敲得人心头软软的,像浸了温水的棉絮。